故人新梦 浪爷的遗憾
高大的大厦上，那间气派的办公室里，一位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正负手而立，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逐渐落下的夕阳。 “唉……” 徐徐叹息，在这空荡的房间中更显寂寥。 门轻轻推开，男人那萧簌的表情忽然挂上一抹微笑，在这个公司中，敢不敲门就进来的，只有一个人。 “舅舅！” 小女孩穿着一身漂亮的新衣服奶里奶气的跑进来，男人转过身蹲下，将小女孩拥如怀中。 门外的秘书和助理满脸诚惶诚恐，“董事长，大小姐非要进来，我们也没办法……” 男人并没有以往那般斥责，而是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无碍，秘书和助理那紧绷的神情忽然像得到了释放，激动的连忙弯腰道谢，然后轻轻关上门退出外面。 “舅舅，大姐姐带我买了好多漂亮衣服，还带我吃了好多好吃的……” 小女孩脸上洋溢着天真的喜悦，简单的美食和漂亮的衣服就能囊括她整个开心的世界，小孩子没有那么多欲望，连愿望都是如此的单纯，男人点头同意着，眼神满是羡慕。 自己的姐姐、姐夫还有他们的大儿子，全部丧生在一场车祸之中，仅存的小外甥女，被他当成亲生女儿悉心照料着。 门外敲门响起，推开门扉，是几个黑衣的男子。 “老板，找到了。” 得知此消息，男人有些激动的站起身，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嘴角，然后低下头看着抱着自己腿弯的小女孩：“小霜，今天还让大姐姐照顾你好不好？舅舅让她晚上你带你吃好吃的，明天带你去玩旋转木马。” “真的吗？好呀好呀！舅舅你最好了！” 男人安顿好了那份他最珍惜的天真，跟着这几个黑衣人上了一辆高档的轿车，轿车缓缓启动，在夕阳下朝着远方而去。 天气有些转冷，男人轻轻的咳嗽着，但他的神情却没有丝毫疲倦，他正朝着他一直苦寻的方向而去，他感觉自己忽然间充满了活力。 下车时，太阳已经完全没入了星辰的洪荒，漆黑的夜幕下，是一片热闹的集市，人们来往的繁华掺杂着叫卖声，市侩气闻着让人反胃。 鱼龙混杂的地方，他们这一行人成了注目的焦点，黑衣人围绕着一名身披大衣的中年男人走进了集市中央，引得路人纷纷侧目，而后他们停在一间老旧的铁皮房外，看着那被鱼血染脏的大门，不由得露出嫌弃的神情。 铁皮门打开，一个男子边往出走边回头和谁聊着天，在这肮脏的地方，他的脸上却洋溢着让人羡慕的笑容。 “好啊，我去买给你吃，你等我一会儿……” 转头的对视，笑容戛然而止，身披大衣的中年男子走上前一步，看着面前男子邋遢的造型，不免有些心寒。 那破旧的短裤，断了一角的人字拖，还有那几天没有刮的胡子，这一点一滴的细节，都让他这个高档人士感到悲哀。 “……爸……” 男子愕然，口中惊讶的喊出这个称呼，但那愣神只是片刻，他便忽然变了脸色，然后掉头就要从旁边离去。 几名黑衣人左右站立，挡住了他的去路。 “怎么了老公？门外是谁……” 刚才对话的女主人从房中走出，还挺着个大肚子，她支在门框上看着外面的情形有些惊慌，尤其是中年男子那憎恶的眼神，更让她不敢抬头看。 男子回过头小心翼翼的扶着自己的妻子，“你先回去啊，乖。” “小云！” 中年男子愤怒的吼着，但突然的情绪却让他止不住的咳嗽，几名黑衣人过来搀扶着他，才让他稍稍缓息许多。 他抬头看着那被呵斥着停下了手头动作的男子，慢慢走上前，整个人都在颤抖着，而那男子嘴唇抿的死紧，慢慢转过头看向他，眼神有些张皇。 “爸……，我……” “啪！” “阿云！” 围观的人被突然的巴掌吓了一跳，刚才还喧嚣的集市，忽然间安静了下来。 人们都小声讨论着，看着那人群中间的闹剧，男子捂着自己通红的脸，一言不发，身旁的妻子害怕的哭着，靠在男子身后。 “我……，从小给你最好的衣食住行，给你最好的教育！还给你制定了最好的未来！而你居然为了这个乡下女人，一声不吭的离开？”中年男子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压制的怒火，市场之中响彻着他的咆哮。 他颤抖着伸出三个指头，在男子面前抖动着：“三年……，你知不知道老子找了你整整三年！！三年！！咳咳…！咳咳咳！…” “爸！” “老板！！” 剧烈的咳嗽让中年男子有些站不稳了身子，他几步的倒退惹来男子和那些黑衣人的焦急，脚下践踏起来的脏水泼在他崭新的皮鞋上，但他却无暇顾及自己最注重的形象，用手帕捂着自己的嘴用力擦拭，将那被鲜血染红的手帕在手中攥的死紧。 男子手中的拳头攥了又攥，终究还是鼓起勇气将心中的话喊出：“爸，我知道我不声不响的就离开部队，是我不孝，但你要明白！那一切不是我的生活！！是你逼我走的！” 中年男子抬起眼皮看着，他不敢相信，那个从小听话懂事的儿子，居然敢屡次三番的与自己对抗。 从离家出走，到消失无踪。 再到如今的当面顶撞。 “我从小就是你制定的模板机器人，吃什么你决定，穿什么你决定，学什么你决定！就连我以后的生活，我的梦想，都是你决定！”男子愤怒着看着自己的父亲，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，他将自己身后的妻子紧紧抱住，用铿锵的口气再次宣布了自己的决心。 “今天，我就是要告诉你，她是我的妻子，这是我选择的生活！我也希望能够一家人和和睦睦的生活，但这都是你逼我的！我不想活成我最讨厌的样子！” “你的生活？？”中年男子重复着他的话，莫名的笑着，沧桑的皱纹在他的额头刻写着无奈，他看着头顶那破洞百出的篷布，看着身后那放满肮脏鱼虾的柜台，看着那四外围观黝黑穷苦的人们，然后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儿子：“吃不饱，穿不暖，每天过着那猪猡一般的日子，这就是你所说的生活？” “没错，这就是我的生活！” “呵呵……” …… 三年前，他正在和自己的商业朋友聊天，他甚至已经和朋友定下了两家的婚事，朋友的女儿就端正的坐在一旁，亭亭玉立，落落大方，几乎是他儿媳妇的不二人选；他甚至已经开始给自己的儿子设想一场盛大的婚礼，一场门当户对，郎才女貌的婚礼，届时宾客云集，商业大亨齐来祝贺…… 那美好的预想，全部破碎在门开的刹那。 儿子推门回来，手中还牵着一个女生，是他之前随口提起过的女同学，那穿着清贫朴素，与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格格不入。 那时的场面他已经不愿意再回想，他不敢再去想商业朋友那一副被戏弄的表情，他只记得，朋友带着女儿愤然离去之后，他发了多大的火。 “这个女人她是图了你的钱！你为什么就不能听爸爸的话！你会后悔的！” 那天，儿子疯了一样，他牵着那女孩儿的手一刻也不曾松开，他第一次和自己吵的不可开交，自己也是第一次自己打了他。 那天……，儿子拉着那个女孩儿离开了家，他自以为只是一时上头，没有多想，却不曾想，第二天保姆上房间喊儿子吃饭时，房间只剩下凌乱的衣物，不见了他所有的证件。 三年。 这一别，就是三年。 曾经意气风发的儿子，是自己的骄傲，提起他，周围满是不绝于耳的称赞，他活了半辈子，有一多半的开心都来自自己优秀的儿子，他灌输了全部的心血，就差将自己的生命也掏给他。 可现在，那过往的荣耀，已经成了一个卖鱼的摊贩。 当然，他也明白，这都是拜他所赐，他为了将儿子逼的走投无路，停掉了他所有的卡，找遍关系，调查他的身份出现地。 儿子继承了他的智商，也继承了他的骨气，他索性将所有可能暴露自己位置的东西都不再使用，如果用自己的学历，证件，他本可以轻松找到一个衣食无忧的工作。 海归高才学子，成了那些鱼虾的屠夫，保护着一个低俗的女人。 …… 他摇摇头，将脑海那忽然涌现的记忆全部甩掉，他走过去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腕：“跟我回去！” 但儿子却将自己的手猛然甩开，态度依旧坚持：“回去可以，但我要带上我的妻子！” 如果换做其他条件，说不定他会退步，唯独这个女人，坚决不行。 在他看来，正是因为这个女人的出现，自己的儿子才会变得如此不堪，所有的错，都是她造成的！ 中年男子黑着脸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和他怀中的女人，语气都开始无情。 “把少爷带走。” 黑衣人顿时四处上前，左右抓着那男子，揪扯着将他强行拖走。 粗鲁的举动惹来男子的激烈反抗，他吼叫着，挣扎着：“放开我！我不走！你要是不接受她，我死都不会走的！放开我！” “阿云！”身怀六甲的妻子哭着上来，却被黑衣人一把推开，一声尖锐的惨叫声后，人们才纷纷停止了自己的动作。 “小薇！小薇你怎么了！”男子急忙扑过去查看着摔倒在地的妻子，手上却从腹部摸到了一把鲜血。 妻子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，说话都开始有气无力。 “孩……，孩子……” 男子彻底慌了，他歇斯底里的朝着四周咆哮哭嚎，哀求着众人：“救命啊！救命啊！救命啊！！” “救命啊！！————！” …… 深夜的医院里。 女人没事，保住了命，孩子没了。 “您的爱人已经快要分娩，在这种时候摔倒实在太危险了，……虽然孩子没了，不过好在您的爱人挺了过来，但是……，我们希望您能有一个心理准备，她的身体受损，以后的孩子，就不容易要上了。” “……谢谢大夫！谢谢大夫！” 因为闹得太大，有围观的人报了警，医院现在还有警察一同守着。 虽然他是集团公司的大老板，但他也只能破财消灾找关系，免去了刑事责任，但他无权限制他人的自由生活，哪怕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行，这样的警告，应该是自己的儿子最愿意看到的。 但他依然忘不了，儿子带着妻子离开时的那一抹回头，那眼神凌厉凶狠，完全没有一点儿子看父亲的神态。 “云逸远！今天你夺走了我的孩子，一命抵一命，以后！你的儿子就已经死了！我云生！和你再无半点瓜葛！我不稀罕你的钱！也不稀罕你的狗屁未来！别再来烦我……” …… 世事无常，命运总爱捉弄人。 一晃眼，十七年过去了。 当年自己看上眼的几家千金，没有一个能成器，败光了丈夫家产，落魄成了各色路人。 反而是自己最看不上的那个农村女孩儿，居然跟着自己的儿子和和美美的过了半辈子，无论穷富，不离不弃。 他的眼光毒辣，没在什么事情上后悔过，但这个事情却成了他最大的遗憾…… 儿子已经习惯了如今的生活，他也没有了赎罪的机会。 中年男人成了暮年男人，他用染头的方式遮盖自己已经白发的事实，修养了多年，身体倒是精神了许多。 原本雄伟的公司大楼，已经换成了更加宏威的集团总部，他站在比当年高出一半的位置，负手俯视着窗外，感觉岁月走的太快，城市变迁的也太快。 “舅舅，你怎么又不喝药啊！” 身后传来一声责怪，云逸远转过头笑着，走过桌前拿起那快要放凉的药水一饮而尽。 当年总爱被自己抱着游玩的外甥女，如今彻底出落成了商业经营，那俊秀的样貌，像极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姐姐。 “呵呵，忘记了！年纪大了，动不动就发呆……，小霜啊，最近公司怎么样了？” 外甥女走到办公椅前，伸着懒腰坐下：“放心吧舅舅，一切周转运行正常，有几家股东想撤资，可惜他们是不会想到，他们准备转投的下家，已经濒临破产被我收购，到时候占股点降低，倒着吃他们的血肉，让他们一个个哭着回来求我。” 眼光毒辣，手段狠毒，外甥女继承了自己年轻时候的狠劲儿，商场如战场，她是一名出色的将军。 “还有……，表哥的公司给我发消息，说表哥可能有离职的倾向。” “离职？为什么？难道工资不够高么？” 云逸远毕竟是一个父亲，当年的事情过后，他偷偷找过云生所从事的所有公司，用自己那权利滔天的手段为云生争取着最好的待遇，这么些年，云生过的并不苦。 外甥女笑了笑，朝外招呼了一声“进来”，两个女助手拿着两个盒子走来，放在桌子上。 “这是……？” “这就是表哥离职的原因”，外甥女边说着，边打开了盒子，里面是一个精美的头盔，还有好多仪器，让他这个有些跟不住科技时代的老头子看的眼花：“表哥这几年都在利用自己的所学从事it行业，这是新出的一款全球游戏，不知多少家巨头都参与了制作，到时候里面也是不小的商机，他应该是想全职做一个游戏玩家。” “呵呵，小霜你可真是舅舅的小棉袄啊！” 云逸远笑着，拿起头盔左右看着，自己这辈子有两个极端，一个是自己的外甥女，另一个就是自己的儿子。 外甥女是他最大的成就，儿子却成了自己心头的败笔。 小霜俏皮的靠在自己肩膀，那份粘人的样子和小时候不减分毫：“对啊，也省的您整天嚷嚷着没事儿干，我已经着手组建公司本部工作室了，到时候您就帮我打理游戏里的东西，我还有好多东西要跟您学呢！” “小云……” 他的心头默念着那让自己牵挂多年的称谓，或许，这个游戏就是自己和他破冰的契机。 “不过，听说表哥没有买到第一批名额，到时候等他进入游戏，咱们估计已经成了一方巨头了哦！那个时候……哼哼！我非让他主动过来投靠我！这么多年也不来看看这个妹妹，臭哥哥！哼！” 外甥女嘟着嘴哼唧哼唧的，但字里行间，都是在给他这个老头子完成着遗憾，他感到心头一阵温暖。 “对了舅舅，里面需要起名字的，你准备起个什么名字？到时候进了游戏咱也好认！” 看着外甥女的询问，云逸远沉思着，一个让他心满意足的名字从心中忽然浮现：“舅舅……，就叫浪子回头吧！” 浪子回头，不光是对儿子的期盼，还有对自己的讥讽，他想弥补，还不晚。 “嗯哼？舅舅这么大年纪了，居然还有这么潇洒的想法？”外甥女笑着，小眼神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内心，“那我……，就叫冷若冰霜吧，我得让所有人知道，我可不是好惹的！” “不行不行！这名字太冷淡了！哪有男孩子敢靠近你？换一个换一个！” “哎呀！舅舅你怎么每天都往外推我！？我还小呢！我不嫁人！我要好好孝顺你！就这么决定了！” …… “行吧，那……，就这么决定了吧。” 云逸远无奈的笑着，侧脸望着窗外，在这个高度看去，那地平线上的夕阳美如仙画，他放下手中的头盔，眼神忽然有了新的神色。